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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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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夏

“奚疑,我們先走了,你走的時候記得關燈哦。”,一個男生從座椅上拎起自己的書包,招呼另一個男生起身,轉頭朝還在辦公椅裏待著的奚疑揮了揮手。

“嗯。”

奚疑剛應了一句,抿著唇想了想陡然站起來,把即將出門的兩個人嚇了一跳。他揮了揮手,說了一句,“明天見,路上小心。”

兩個人訕訕地笑了笑,關上門後其中一個男生回頭看了一下緊閉的門,小聲地問道:“奚疑之前從不理會我們,今天這是怎麽了?”

“而且他為什麽會延畢?他不是咱們專業第一嗎?”

“他和我們可不一樣,人家是來補最後半學期的課,順便搞一下畢業論文。誰知道他今天抽什麽風了還叮囑我們……”

“嗷是,他最後半學期沒來……”,那個男生邊走邊疑惑地問道:“那他是生病了?”

另一個男生挑了一下眉,不可置信地說道:“奚疑的瓜在咱專業算是人盡皆知了,你沒聽說過?”

他看那人搖了搖頭,驀地來了興致,站在昏暗的走廊裏說道:“大約是在年後開學前的一天晚上,他的父母在家裏先後自殺,第二天早上他就被警官帶走了,一連做了好幾個月的心理疏導……”

“啊?”,那個男生明顯被嚇到了,他又往後方看了一眼,有些奇怪地問道:“可我看他的模樣……”

“不像是失去雙親?”,另一個男生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調侃地說道:“咱專業誰不知道奚疑是個油鹽不進又呆滯死板的人?”

“他那個木頭腦袋裏除了能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歪理,哪還有什麽情感儲藏區?”

“感覺他也挺可憐的,本來就對情感不敏感,還痛失雙親。”

“可不是呢,我寧願活得像個凡夫俗子一樣,也不要像他一樣……”

兩個人歪歪扭扭地下樓了,這個點本就沒什麽人,走廊裏的動靜都會有回聲,還在辦公室裏的奚疑聽得一清二楚。

他琢磨了幾秒,覺得那兩人說的不對,被從樹上砍下來的木頭算是死物,怎麽能修飾腦袋呢?更何況木材的化學成分也跟腦袋差了很多。

奚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起身走到門口、整個手掌握上了開門的把手。他低頭盯了很久自己因為用力而泛白的指尖,內心掙紮了半天才壓下那股兒想要去跟人辯駁一番的沖動。

連一個班的同學都覺得自己奇怪,那他還是收斂一下做個正常人吧。

奚疑隨便扯了一下嘴角,松開了壓下去的門把手,下意識搓了搓泛紅的手指,坐回了辦公椅上。

正如他們所說,他確實少上了半學期的課,但是學分修滿了,只要他樂意,現在寫完畢業論文答辯後老師也不會攔一個專業第一。

奚疑低頭看了看桌子上的一張有關於繼續讀研的表格,填了之後找學院蓋章就可以趁著剛開學直接踏入研究生的班級。

那是輔導員給的,意思是很多老師都很看好他,希望他能在本專業走得更深更遠。

奚疑遲遲沒有申請,是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或許一開始選這個有關金融的專業,都是在父母的期盼之下。

晚間的鈴聲響起,陡然拉回了奚疑飄遠的思緒,他長舒了一口氣,拎著書包關上燈後離開了辦公室。

警官找的心理醫生曾委婉地勸過他,希望他可以換一個新的房子,從而擺脫那些因命案發生地而帶來的影響,被他拒絕了。

奚疑覺得,那些骯臟的、不堪回首的,或許是一種警示,它甚至像是受洗池,將自己那些從出生帶來的罪惡、迥異全部洗刷掉。

奚疑專門發出很大的聲響,將走廊的聲控燈弄亮。他關好門後,走到了樓下踢開自行車的支架,推著從學校後門走了出去。

其實騎著車從秋大的前門出去,穿過幾條喧鬧的街道就能回家。但奚疑在大一時發現從學校後門一條賣早餐的街道過後,連著幾條路都很安靜後就再也沒從前門走過。

進入賣早餐的街道前,是一條橫著的道路。悶熱的夏天讓這條路上集結了很多聚餐的大學生,他們在明亮的燈光下肆意地談話、喝酒。

奚疑掃了一眼,皺了皺眉推著自行車很快地過了馬路。直到看到街口的早餐招牌,他才放慢步伐,享受與世隔絕的安靜。

“明天再喝!”

“……行!”

身後幾個醉鬼的聲音很大,穿越了小半條街流入了奚疑的耳朵。都說酒後逍遙賽神仙,他有些好奇喝醉後是什麽感覺?

奚疑正推著自行車緩步向前走著,他的雙眸低垂看向水泥路上自己被拉長繼而被壓短的影子出神,左側的肩膀陡然被人撞了一下,濃郁的果酒味道瞬間充斥在他的鼻尖。

這種場面他見過,無外乎喝得不省人事的醉鬼隨機纏上了路邊的一個人,撒波打諢連帶著吐人一身。不過果酒也能將人喝醉嗎?

奚疑想,自己約莫是成了冤大頭。如果按照正常人的反應,此時是不是應該將醉鬼一把推到旁邊,邊臭罵他邊騎上車趕緊溜走?

還不等奚疑照著劇本開始表演,旁邊那只醉鬼突然伸手攬住了他的右肩,順勢朝他的右耳朵裏塞了半邊耳機,裏面的女聲哀怨悠長地唱著什麽,聲音很大。

下一秒,那只醉鬼先是打了個酒嗝,果酒的香味兒更加濃郁,奚疑都能嗅出那是青梅酒。醉鬼搖頭晃腦卻斬釘截鐵地開口道:“你難過!”

醉鬼的力氣很大,攬著奚疑右肩的手微微用力將人按停在原地。奚疑本想撥開那只手,將耳機還給醉鬼並表示自己根本聽不懂戲腔唱的什麽。

他陡然聞言先是楞了一下,沒有什麽動作老實地被禁錮在原地,隨後由心地扯了一下嘴角,笑著說道:“我不難過。”

耳機裏的女聲繼續咿咿呀呀地唱著,奚疑這會兒驀地聽懂了歌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湯顯祖的《牡丹亭》?一個大晚上不回家的醉鬼怎麽會聽這些?

奚疑陡然對人生了好奇心,他偏過頭去借著不算明亮的路燈打量碰瓷的醉鬼。是個比自己矮幾分的男生,為了攬著他的胳膊還要微微踮起腳尖,明明快站不住了還要強撐著。

栗色的頭發服帖柔順地搭在額前,一雙漂亮的眸子迷蒙地打量著自己,似乎在確認“這個人到底難不難過”。左下眼瞼有一顆不算明顯但很抓人眼球的小痣。

醉鬼打量完人,一手叉著腰一手攬著人肩膀,跋扈地開口道:“你難過,你難過,你難過……”

越說聲音越小,似是馬上就要睡過去,還要在為自己正確的言論強撐著。那只醉鬼率先站不住了,為了繼續“碰瓷”大半個身子賴在人身上。

奚疑見他不滿地繼續嘟囔著,一時不知道從何反駁,若是像他所說的那樣“難過”,從來便是一個樣的自己不就從沒高興過嗎?

不過就像他從未理解什麽是難過一樣,他也同樣不懂何為高興。

奚疑對於自己試圖和一只醉鬼講理卻發現講不過,不免覺得有些好笑。他看醉鬼不願意撒手,又做不出將人推開的事來,索性艱難地將自行車支在路邊,拖著一個“樹袋熊”到路邊的臺階上坐著。

白色的有線耳機從醉鬼的左耳連通到奚疑的右耳,將兩人禁錮在一方之地。

奚疑頗為好奇地看向醉鬼,問了一句,“按照你說的,我哪裏看起來難過?”

醉鬼聞言緩慢地偏過頭看著人,老成地瞇著眼上下打量一下,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你的眼睛……不對,你的背影……總之你整個人看起來像是皺巴巴的一團……”

就算奚疑不懂什麽心理,也知道不能將難過與皺巴巴等同,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覺得自己今天可能智商不在線,不然怎麽會嘗試從一只醉鬼的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

奚疑伸手摘下耳機,將與前一首完全不同風格的激昂英文歌塞回了醉鬼的右耳朵裏,看著他左下眼瞼的小痣,明知他聽不到偏要小聲地說道:“我真的不難過。”

果不其然,醉鬼一臉懵地看著他。奚疑的心裏陡然像是缺了那麽一小塊,像是與一個很想要的玩具失之交臂的感覺。

他無所謂地笑了笑,剛要撥開桎梏自己右肩的手,就聽到醉鬼不滿地開口了。

醉鬼手上的力氣加重,嘟嘟囔囔地說道:“我看得出來你難過,少騙你文爺了……”

“帶著,誰讓你取下來的?”,醉鬼蠻橫地將自己耳機又塞進了奚疑的右耳朵裏。

質量不算好的路燈閃爍了一下,激昂的英文歌又沖了進來,在奚疑楞神的瞬間,它洶湧地唱到——break it down and drag me out。

盡管耳機的聲音很大、不斷地沖撞著耳膜,但奚疑覺得,那幾句輕聲的嘟囔應當是他這輩子聽過的音量最大的話語,響到直到現在還與他跳動的心臟共振。

醉鬼看他沒有摘下耳機、也沒有試圖離開,滿意地開口顯擺道:“古有‘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奚疑的腦子還沒從共振的頻率下回過神,下意識地回道:“過去沒有仙人也不可能有長生,神明不過是統治者為達統治目的的產物,是客觀唯心主……”

奚疑沒能說下來,因為那只醉鬼囂張地將自己的手心緊緊地捂在他的嘴唇上,物理上讓他閉嘴。

或許應當稱之為文爺的醉鬼滿臉嫌棄地看著他,嘴上含糊地嘟囔著,“少扯有的沒的,你文爺說有就有,不然揍你!聽到沒有?”

那句話雖然聽著兇,但因為摻雜著細微的鼻音,奚疑第一次因為聽別人說話而覺得他可愛。他眨了眨眼,在文爺的“威逼”下乖巧地點了點頭。

醉鬼見他老實了,收回了自己手前還不忘在奚疑的衣服上蹭了蹭,與此同時緩慢地說道:“我雖不是仙人,但世間的難過往往郁結於眉心……”

“你文爺將它引出來的能力還是有的……”,說著醉鬼曲起指節在奚疑的眉心扣了兩下,隨後猛地抓了一下,放在自己的嘴邊吹了一下。

下一秒,醉鬼偏過頭朝奚疑狡黠地笑了一下,說道:“看!散了吧?”

“難過都被我抓走了,你為什麽不笑?”,他沒有接收到了奚疑的任何表示,皺了皺眉,伸手去扯他的嘴角,說道:“快給文爺笑一個。”

奚疑看他這副跋扈的模樣,好笑地順從著扯了扯嘴角,卻收到了一份名為“難看”的嫌棄,他想了想開口問道:“我笑起來真的很難看嗎?”

這個問題像是觸及了醉鬼的未知領域,他想了好半天,直到一個路人從街頭走到街尾,他才看著人認真地開口道:“你笑起來很好看,但是強顏歡笑很難看……非常難看!”

“什麽是強顏歡笑?”

醉鬼想了想,給了一個回答說道:“就是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狀態。”

奚疑想了想,伸手摸著自己的臉頰,扯起嘴角,指尖下的皮肉一起牽連著,他好奇地問道:“可是我笑了之後肉也會跟著皮一起動,既然如此怎麽能算作強顏歡笑呢?”

“你問題怎麽這麽多?像個小孩子一樣……”

奚疑聞言怔楞著,像是被一句話打回了那個名為“不正常”的囚牢、在受洗池中掙紮。

他的心臟陡然揪在了一起,不安地收回目光,猶豫半天小心翼翼輕聲地問道:“問題多會讓你覺得煩嗎?”

醉鬼明顯被這個問題驚訝到了,他扭頭看向低垂著眸子的人,問了一句,“你沒事吧?”

奚疑像是被撈出了令人窒息的受洗池,此時的他擁有暫時劫後餘生的權利,“為什麽這麽問?”

“天王老子來了都管不了爺樂意……人之所以為人,不過是在自私的加持之上向自己所喜歡的、認為正確的人或事奔赴。”

“你得先成為自己……”

奚疑剛想問怎麽不說了,就聽旁邊的傳來了悶哼聲,右肩上搭著的手也陡然用力抓緊、像是要捏碎他的骨頭,他瞬間偏過頭去看人,發現剛還醉後粉嫩的面容如今一片慘白,挺拔的鼻梁上滿是細汗。

他不知為何感覺自己的心臟仿佛被揉了一把,忙開口問,語氣中帶著不曾有的慌亂,“你怎麽了?”

醉鬼一只手緊抓著奚疑的右肩,另一只手猛地捏上自己胃部的衣物,兩只眼閉著,眉頭緊蹙,上半身向下俯著馬上就要蜷縮在一起,一副疼極了的表情。

直到這陣絞痛過去,他才虛弱地將自己搭在人右肩的手撤了回來,蜷縮著身體,輕聲地回道:“神經性胃病,老毛病了。”

“那你還喝酒?!”,奚疑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這句話的聲音有多麽的大。

他看人下意識地皺眉就明白自己吵著他了,略顯不安地抿了抿唇,低聲地開口道:“你帶藥了嗎?”

看到醉鬼搖了搖頭,奚疑想了想說道:“這附近應該有賣蜂蜜的,你等我一下。”

說罷,他剛站起身就被人拽住了背後的書包帶,奚疑回頭看那只蜷成一團、可憐兮兮、嘴裏嘟囔著“你不會跑吧”的醉鬼,心想——哪是什麽醉鬼?分明是一只賴皮鬼。

奚疑好笑地將自己的書包脫下來,塞進了賴皮鬼的懷裏,示意自己押了貨不會逃跑。隨後他從書包的側兜拿出杯子,踢開自行車的支架,從安靜的街道騎了出去。

周邊沒有賣蜂蜜的小店,奚疑騎了很久的車才在幾千米外的一個便利店找到了蜂蜜,借著店裏的熱水,在自己的杯子裏化開了蜂蜜。

等到奚疑騎著自行車帶著蜂蜜水回到那條只屬於他的街道時,路邊的臺階上只留下了沒有溫度的書包,整條路上空無一人。

奚疑拎著溫熱的蜂蜜水站定在自行車旁時,腦子裏陡然生出一個想法——這個唯物的世界不會真的存在來去無蹤的神明吧?

不過下一秒,奚疑就將萌生的想法按了回去,就算神明存在,也不能是個醉鬼吧?

他站在無人的街道,直到手中的杯子溫度散去,才一點點將蜂蜜水喝完,隨後拎著書包拍了拍,推著車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奚疑走路去了秋大。最近剛開學不久,許多和秋大聯名的活動紛至沓來,其中最新穎的當屬打著“解密燒腦”旗號的《荒野逃脫》素人招募。

招募的棚就搭在前門通往教學樓的路上,排隊報名的人少則排至教學樓,多則能繞過教學樓到校區中央的圖書館前。

《荒野逃脫》節目組在來秋大招募的第一天就向奚疑伸出了橄欖枝,無他,只因奚疑之前參加過腦力向的校園賽,最終的成績還不賴,在秋大也算小有人氣。

不過奚疑一向對這種營造出來的“恐怖”、“情感”等沒什麽興趣,且招募時間正好趕在他家發生慘案之後,他本人更無心有黑暗環境的逃脫游戲。

在奚疑又給出“我考慮考慮”的拖延話術後,輔導員很明顯地展露出失望的表情。

奚疑看著輔導員離去的背影剛準備開口,腦子裏陡然響起昨夜出自賴皮鬼嘴裏的那句“你得先成為自己”,他將那些不屬於自己的話又咽了回去,只禮貌性地跟輔導員告別。

奚疑坐在輔導員辦公室裏趕著畢業論文,直到晚間鈴聲響起,他才從桌上擡起頭看向窗外昏暗的環境。

賴皮鬼今天晚上還會出現嗎?

奚疑從座椅上起身,將書包裏的罐裝蜂蜜倒了一些在杯子裏,就著辦公室中燒開的熱水,沖了一杯蜂蜜水放在書包側面。

他今天特地沒有騎車,只為了給自己一個不離開街道的理由,嘗試去探一探這世間是否會有醉酒的神明?

從學院樓到後門有很長一段路,奚疑為防自己錯過什麽,腳下生風走得很快,穿過擁擠吵鬧的街道、再見早餐店的招牌、坐上路邊斑駁的臺階。

今晚的街道有一盞路燈閃爍不停,奚疑就抱著蜂蜜水看著出錯的路燈,直到它明滅三千六百五十七次的時候,安靜的巷子裏再次飄來青澀梅子酒的味道。

奚疑的心跳得有些快,他不斷地調整呼吸,緩慢地扭過頭朝街尾看去,只見昨夜那只賴皮鬼穿著白色的半袖、戴著白色的有線耳機搖搖晃晃地朝自己走來。

他竟一時不敢出聲,害怕自己稍微喘氣過重就將好不容易等來的賴皮鬼嚇跑。

賴皮鬼像是困極了似的半瞇著眼睛,徑直朝著奚疑坐的臺階走去,一屁股坐在了他的旁邊,倦怠地打了個哈欠。

聽說喝醉的人一天變一個樣,奚疑不確定對方還記不記得自己,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賴皮鬼,因打哈欠而沾染著淚珠的睫羽顫動著,在路燈再次明亮之時散成細碎的光。

賴皮鬼率先開了口,委屈的語氣不言而喻,“昨天你怎麽那麽久都沒回來,你是不是嫌棄我?”

奚疑聞言急忙想要辯解,但賴皮鬼又繼續開了口,他只好當著人的面搖了搖頭。

“文老頭規定,再怎麽樣都不能過了十二點後回家……我等不來你只能先走了。”

奚疑聽他說完後,將手中溫熱的蜂蜜水遞了過去,與此同時問道:“今天帶藥了嗎?”

“沒,想看看你會不會遵守承諾。”,賴皮鬼接過杯子後喝了一口蜂蜜水,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大夏天的誰喝熱水……”

“昨天忘了問你叫什麽名字?”

奚疑的眼睛隨著路燈明暗閃爍了一下,一字一句開口道:“奚疑。”

“小溪的溪去掉三點水……”

“我知道……”,賴皮鬼不滿地打斷他,霸道地繼續說道:“‘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覆奚疑’的奚疑。出自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

“順著自然走到盡頭,愉快地接受天命後有什麽可疑慮的呢?”

賴皮鬼還嫌不夠,偏過頭戳了戳奚疑的臉頰,很是認真地問道:“人要先成為自己,有什麽可疑慮的呢?”

溫熱的指尖在自己的臉頰上簡單地觸碰,奚疑聞言徹底楞住了,他不是沒有問過自己的名字出處,只是父親母親從來都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回答——家裏排到你就是“疑”字,再無贅述。

仿佛按照命定的秩序他就該叫這個名字,而不是帶著什麽期盼和祝福出生。就連他在高中學到這篇《歸去來兮辭》的時候也沒有多想。

直到此時,這個名字才像是被賦予了它真正的意義。

賴皮鬼收回了自己的手,適時灌了一口蜂蜜水後,開口問道:“所以……你到底在難過什麽?”

“十裏八鄉都知道你文爺以仗義二字做人,講出來說不定我還能幫你疏導一下。”

“其實我也不知道……”,奚疑低下頭看著自己交握的雙手慢慢地用力捏緊直到骨節開始泛白,才繼續說道:“約莫因為我的父母過世了吧。”

賴皮鬼“嘖”了一聲,不算讚同地開口說道:“那有什麽?我爸媽也沒了。”

奚疑聞言撐著腦袋歪頭看向他,抿了抿唇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怎麽回事?”

“我只跟你說,你可別告訴別人……”,賴皮鬼說罷還四周觀察了一下環境,惹得奚疑笑了一下,他回頭瞪了人一眼,示意他閉嘴,才繼續開口。

“文老頭總說他倆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因為車禍走的。”

“可我明明都記得……記得小時候他倆每次當著我的面就罵起來,然後我爸總是仗著他身強力壯對我媽拳打腳踢。”

“有一次我還沒吃晚飯,拉著我媽的袖子只喊餓。她將我騙到屋子裏反鎖起來,我就在屋裏,順著門縫看出去……”

“我媽拿著那麽長一把刀,在我爸回來換鞋的那一刻捅到了他的身體裏……從我的角度還能看到從背後穿過來沾著血的刀尖。

“我媽確認他沒氣了之後才意識到我在房間裏哭喊,她滿臉沾著血沖我笑,然後把刀子拔出來捅向了自己……”

奚疑經歷過類似的場景,邊聽邊覺得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人狠狠地揉了一把,疼得抽搐了好幾下,他將手指捏得疼得發紅才止住自己想要將他抱進懷裏的突兀想法。

他們像是陌生的病友,卻在一瞬間共鳴。奚疑陡然意識到了什麽,艱難地開口問道:“神經性胃病……”

奚疑眼睜睜看著他沈重地點了點頭,再也控制不住那莫名其妙肆虐的疼痛,克制地伸手輕輕圈住了賴皮鬼的手腕。

“我沒事……誰也撼動不了她認為那是痛苦終結的想法。”,賴皮鬼低下頭,有些好笑地看著那只白皙卻又細顫著的手,用蜂蜜水杯子在他的手背上敲了敲。

還未等奚疑收回手,賴皮鬼陡然擡頭直勾勾地看著他,臉上帶著醉酒的紅暈,笑著說道:“你的頭發都遮眼睛了。”

奚疑撩起眼皮,收回手撫了一把自己額前的碎發,有些乖巧地問道:“需要剪嗎?”

“過來我看看。”,賴皮鬼將蜂蜜水的杯子塞回奚疑的懷裏,湊近他的面龐,帶著果酒味兒的呼吸繾倦在兩人之間。

他明顯感受到奚疑的呼吸有些亂,狡黠地笑了笑之後直起身在他額前的碎發上落下一吻,隨後看著人怔楞的模樣若有其事地說道:“雖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但是現在頭發歸我了。”

“不許剪!”,他站起了身拍了拍思緒還在游離的奚疑,戴上耳機哼著小曲走了。

第三天,奚疑剛準備穿過《荒野逃脫》報名的隊伍去往教學樓,就在偏中間的位置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的左下眼瞼有一顆小痣,正捏著報名表排隊。

賴皮鬼也是秋大的?

奚疑掃了一眼隊伍的長度,然後走到了教學樓沖了一杯蜂蜜水再走回來,直到他快接近報名隊伍的時候,陡然聽到了前面棚裏發生了爭吵。

似乎是一個不是秋大學籍的人試圖借著人多而混進去,奚疑不在乎這件事,掃了一圈沒見到賴皮鬼,直到棚裏的爭吵結束,一個蔫巴巴的人低著頭走了出來,奚疑一眼就認出來了他。

難不成他就是那個不是秋大學籍想蒙混過關的?

奚疑皺了下眉,疾步走了過去還沒等到他湊到人跟前,就見賴皮鬼被幾個人圍住了。

“秋大都考不上還來報名《荒野逃脫》?就你這智商還肖想自己能被選上?”

“我當是誰呢?這不是史院那個天天來蹭課的人嗎?”

“為了蹭課臉都不要了,幫別的人泡妞……”

“借過。”,賴皮鬼擡眼冷冷地看著那幾個人,一副不聽勸就大開殺戒的表情。

奚疑剛要上去就見節目組維護秩序的人來了,將那些人都請走了。他在人群裏擠來擠去總算跟上了賴皮鬼的步伐到了人面前。

他將手中的蜂蜜水遞出去,就見賴皮鬼像是根本沒看到自己一樣忍著氣說道:“這位同學,借過一下。”

奚疑聞言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整個人僵硬地站在原地。賴皮鬼像是等的不耐煩了,從他的一旁擦邊而過。

他轉過身想將人拉住,伸出的手在看到賴皮鬼煩躁的側臉時止住,尷尬地停在半空,最後慢慢地垂落下來。

奚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辦公室,等他坐到熟悉的那張桌椅上時,手中的蜂蜜水早已涼透了。

他將杯子放到桌角,試圖用論文來拉回自己難以言喻的心情,但是未果。

心臟陡然像是被泡進了酸澀的水中,脹得難受卻又說不出口,那是奚疑第一次感受到不同於共鳴之外的情感,但他不知道這是什麽。

直到晚間鈴聲響起,像是辛德瑞拉得到了通往愛情的門票,奚疑再回過神時只見開著論文的電腦早已黑屏、桌子上那張紙上被自己寫滿了“賴皮鬼”。

奚疑看著那瓶放涼的蜂蜜水如同半舊的水晶鞋,不知能否再引起神明的註意,但他還是想嘗試一次。

安靜的巷道中路燈依舊閃爍,或明或暗的街景總讓人覺得踏入了什麽異世界的地域,奚疑一時摸不清這是現實還是虛幻。

再一次,賴皮鬼坐到了他的旁邊,魔法的齒輪又開始轉動,距離十二點再變回灰姑娘,他還有一個小時。

而這一次,是奚疑先開口說話,“你……不是秋大的?”

賴皮鬼沒有立刻回答,反而坐高了一階,拎著手中泛著涼意的蜂蜜水喝了半杯,晃蕩著雙腿,說道:“沒考上,去了隔壁的秋師大。”

奚疑幾乎是一下子就想通了為什麽每天晚上都會看到喝醉的賴皮鬼,因為秋大的門禁卡一個學生只能有一張,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秋大旁聽。

他低頭從口袋裏摸出了屬於自己的門禁卡,心想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水晶鞋”,一旦給了賴皮鬼,他們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再在虛幻裏相見?永遠在現實中形同陌路?

奚疑掙紮了許久又將門禁卡塞回了自己的方式口袋,第一次打內心裏厭惡自己新生出來的自私。

他反而覺得自己才更可恥、甚至有些喘不過來氣,低著頭不願面對那個堂堂正正的賴皮鬼。

“知道我為什麽要學歷史嗎?”

奚疑陡然覺得那句清澈的話變成了全新的受洗池水,盡情搜刮著他那些剛剛誕生、名為“貪婪自私”的情感。

他的嗓子有些幹,但還是艱難地開口接道:“為什麽?”

“因為他們有血有肉,不僅僅是紙上一筆。”

奚疑聞言驀地回過頭去看比自己高一階的賴皮鬼,他雙手抱膝擡頭看著天空,眼中滿是自己從未醒悟的夢想,像是在黑夜中的星光。

“文老師說過,我還沒到他腰那麽高的時候,看了幾本歷史書就熱血得不行,大言不慚地對著我們家院子裏那棵梧桐樹發誓……”

“我想重現歷史一隅。”

浩然蕩氣比受洗池水還要聖潔,一瞬間將奚疑內心那點齟齬的思緒刮了個幹凈。他抿緊了唇,指節捏到發白才問道:“你是不是很喜歡《荒野逃脫》?”

“嗯,我很喜歡,只不過有點可惜,它只招收秋大的學生。”

賴皮鬼頓了一下又吐槽似的嘟囔道:“明明你文爺也很厲害……”

“我信你,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

突如其來的誇讚把賴皮鬼砸在了原地,他楞楞地收回目光看向前方的那個人,白皙的側臉在閃爍的路燈下鍍了一層光。

奚疑的內心還在翻湧著大浪,他在問自己是否能夠接受用結束虛幻的鑰匙來開啟現實中未知的大門?

如果他不記得自己了呢?如果自己如不了他的願成為自己,他會不會失望?

奚疑想來想去將一雙手都揉紅了還是沒得出一個百分百確定的未來。他想,成為自己對於他而言似乎有點困難,那麽成為他人呢?或許這樣就能定向得到某人的關註了吧?

他轉過了身,半跪在自己剛才坐的臺階上,虔誠地向自己的神明發問,“你喜歡什麽樣的人?”

賴皮鬼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但還是想了想說道:“可能像是有勇有謀的上位者那樣,人狠話不多,但是背地裏又是一個博愛溫柔的人,比如說嬴渠梁,多幹事少說話……”

奚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開口問道:“那你能祝福我成為那樣的人嗎?”

“你想成為那樣的人?”,賴皮鬼歪著頭疑惑地看著自己下方的人,見他點頭,眨了眨眼說道:“有紙筆嗎?”

賴皮鬼隨手從奚疑的本子上扯下一條不算整齊的紙,在自己的腿上鋪開,歪歪扭扭潦草地寫著。

“希望你永遠快快樂樂!——你文爺爺”

賴皮鬼將筆還給了奚疑,隨手開始疊許願星,與此同時惡狠狠地朝臺階下的信徒威脅道:“不許拆開聽到沒有?不然揍你……”

“好。”

奚疑接過許願星後,將獨屬於自己的門禁卡悄悄地塞到了賴皮鬼的口袋裏,想了想又將口袋裏的白色有線耳機順走了。

即使內心非常想上前擁抱一下,但他還是克制住了,笑著與自己的神明告別,期待著現實中的再見。

奚疑白天從秋大的前門進的時候,與和自己相熟的保安打了個招呼,說自己的門禁卡掉了,保安很和善地將他放了進去。

他徑直地走到《荒野逃脫》的招募大棚,被節目組的工作人員熱情地招待進去。

負責人看到奚疑親自上門,控制不住地驚喜道:“您樂意參加我們節目的錄制了?”

“嗯。”,奚疑走進來繼續說道:“我有個條件不知道能不能滿足?”

“什麽條件?酬勞這方面絕對沒問題……”

“不是酬勞。”,奚疑打斷了他覆又繼續說道:“前幾天我看到有不是秋大的學生來報名但是被趕出去了……”

“其實我之前參加的比賽裏也有很多秋大以外學校的,我的想法是不能以秋大的標簽限制節目組發現真正的人才,畢竟你們不是致力於打造一款高智商的綜藝?”

“您的條件是想開放只在秋大招人的權限?”,負責人有些為難地繼續說道:“您也知道,這其實不歸我管……”

“我就這一個條件,希望你可以向上面反饋一下,有結果了直接通知我。”,奚疑朝負責人點了點頭就走了出去,匆匆地開始趕畢業論文。

每到晚間鈴聲響起,奚疑還是會沖好一杯蜂蜜水來到靜謐的街道,坐在路邊的臺階上戴好順來的白色有線耳機聽著屬於賴皮鬼的歌。

但因為門禁卡送了出去、“水晶鞋”失效了,就連閃爍的路燈也徹底滅了,他再也沒見過自己的神明。

每次有路人走過,都會對這個坐在路邊的少年觀望許久再感慨一句“小小年紀”。只有他自己知道——無端的等待是為了更好的重逢。

最後,《荒野逃脫》的總導演親口答應了奚疑的條件,並且熱情地邀請奚疑在閑餘之時來到選拔現場觀看。

報名很快就結束了,選拔分為兩關,第一關是純解密的刷人,實際上就是刷掉那些後面從秋大校外補報名卻又不夠格的人,第二關是參雜密室元素的解密逃脫。

直到第二關的日子定下來,奚疑才匆匆趕完畢業論文且順利地通過了答辯。從第二關選拔開放的第一天開始,奚疑就蹲在了門口,等著那個他半個月未曾見過的人。

在選拔的最後一天,奚疑抱著手中的蜂蜜水坐在門口的大傘之下,撐著腦袋無聊地等人。

直到穿著半袖的人摘下白色的有線耳機,弱弱地問自己,“學長,《荒野逃脫》第二關選拔是在這裏嗎?”

奚疑擡眼從他左下眼瞼的小痣看向那根嶄新的白色耳機,按下心中的洶湧,淡淡地“嗯”了一聲,伸手指了指面前桌子上的簽到表。

那是奚疑第一次知道賴皮鬼的全名——文曷。文曷……很好聽、很好聽,好聽到心臟都要跳出來。

文曷似乎有些怕他,輕手輕腳地將手中的筆放下,指了指旁邊的門口,問道:“學長,我可以進去了嗎?”

“可以。”,奚疑沈思了幾秒胡扯道:“結束後還從這裏出來。”

文曷看到一旁的“入口”牌子,又瞄到大後方有個“出口”的牌子,沒有戳穿他顯而易見的謊言,好脾氣地說道:“謝謝學長,那我先進去了。”

等到他進去後,奚疑將蜂蜜水放到抽屜裏,跟著走到了後臺監視器的地方。

奚疑來了很多天,通過監視器看到過很多人的通關視頻。不誇張的說,他們都不如腦洞大開、思路清晰的文曷。

就在奚疑認為文曷可以以兩三分鐘的優勢領先目前最快的人時,他來到了黑暗的關卡。從夜視的監視器中看到他整個人咬著牙開始發抖,怕極了黑卻又努力地摸索。

一旁的觀察員感慨道:“這麽好的苗子居然怕黑?”

從未發表過一言一語的奚疑陡然開了口,說道:“我也怕黑。”

“啊?”,觀察員被奚疑嚇了一跳,舒了口氣後說道:“怕黑沒關系,您很聰明解題很快。”

奚疑聞言搖了搖頭,不予茍同地說道:“我比不過他,如果按照兩萬多人選一個的話,我會被他刷掉。”

一旁的觀察員不知道說什麽只能笑笑過去了,他再看監視器的時候,文曷已經結束了,他對著麥克風說道:“恭喜,請跟著指示牌走出去就可以了。”

隨後他看到監視器裏的那個男生沒有從出口走反而朝入口的方向走了過來。

而一旁的奚疑早已從入口處拿了蜂蜜水轉頭迎了過去,在半路截到了被汗浸濕衣衫的文曷,他將手中的杯子遞了出去。

文曷被嚇得不輕也不和奚疑客氣,接過他的杯子灌了好幾口溫的蜂蜜水後,長舒了一口氣笑著說道:“謝謝學長。”

“學長這麽好,專門坐在入口給每個選手送水?”

奚疑陡然想到了文曷曾說過的“博愛”,昧著良心點了點頭,說道:“嗯。”

監視器前的觀察員:“?”

什麽時候就給每個選手送水了?

奚疑那張撲克臉能給自己個好臉色都不錯了……

文曷聞言狡黠地眨了眨眼,他伸手晃了晃手中的杯子,問道:“學長總不會給所有的人用一個杯子吧?”

“而且這個杯子看起來就是學長自己的。”

奚疑知道自己露餡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抿了一下唇承認道:“那就是只給你送的。”

文曷笑著將杯子還了回去,說道:“謝謝未來的夥伴,奚疑學長。”

奚疑聞言挑了挑眉,問道:“你知道我?”

“奚疑學長的大名誰不知道?更何況你還是節目組的鐵招牌,我們學校為了見你一面來報名的人能繞秋大兩圈。”

奚疑特別想知道能繞秋大兩圈的長隊裏有沒有你,他掐了自己一把才忍下那份悸動。

文曷像是發現了什麽,又問道:“奚疑學長怎麽不問我為什麽有自信可以和你一起錄節目?”

“監視器可以看到。”,奚疑看了看表突然想到了什麽,說道:“我還有事,節目見。”

“啊?哦,好。”,文曷眼看著奚疑扭頭就要走,鼓起勇氣開口道:“那個……奚疑學長,可不可以加個好友?”

奚疑聞言停了腳步,扭頭看他,問道:“沒帶手機,可以找導演組要。”

奚疑急忙離開是因為跟森醫生約的治療時間就快到了。

他前幾日去跟森醫生坦白自己想根治心理問題——害怕黑暗幽靜的環境,不只是為了《荒野逃脫》的節目錄制,更多的因為在遇到文曷的時候就看出他有怕黑的征兆。

兩個小時後,奚疑渾身像是水洗了一般從全黑的禁閉室裏出來,拿起桌子上還有半杯的蜂蜜水一口氣喝完了。

旁邊的森醫生拿著本子邊記錄著邊說道:“這次可以在幽閉環境裏待上一分鐘,比上次43秒進步了很多。”

奚疑喘著粗氣,慘白的臉上全是汗水,他氣息很亂地說道:“一分鐘太少了,根本不夠。”

就今天文曷通關的那個黑暗密室都要兩分鐘……

“哥哥,你以為這是機械表,想掐幾分鐘就是幾分鐘?”,森醫生沒好氣地繼續反駁道:“這次能進步17秒還是因為時間短,越到後面越難熬。”

“等練到你需要的十分鐘,沒個大半年都不行……”

奚疑堅決地打斷他道:“那我每天都來。”

森醫生聞言停筆擡起頭看他,調侃地說道:“你的賴皮鬼就這麽重要?比命還重?”

“嗯,比命還重要。”

節目錄制前,奚疑幾乎天天都泡在禁閉室裏,每次出來都是慘白的臉色以及渾身的汗,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

直到他可以穩定地在黑暗幽閉的環境裏待到十分鐘,才停止了魔鬼訓練。一出關就發現外面鋪天蓋地的流言蜚語。

自從《荒野逃脫》發布玩家的定妝照以及宣傳文案後,就意外得到了一波預熱流量,同時帶來了很多眼紅的噴子。

幾乎全是針對五個玩家中學歷最差的、來自秋師大的文曷。

奚疑得知這件事的時候,已經在網絡上發酵很久了,並且第二天就要出發錄制《荒野逃脫》。

他只能打開手機,點開和文曷的聊天界面,看著那條十幾天前來自文曷的可愛表情包,刪刪改改半天,發出一句。

[奚疑:最近怎麽樣?]

[文曷:還行]

兩個字就沒了,奚疑等了一晚上也沒見文曷再給自己發一條消息哪怕一個表情包。

他的心情很差,差到第二天登上《荒野逃脫》的大巴車看到文曷縮在角落裏,而他身邊已經坐有人後,變得更差了。

奚疑只好去了另一個角落,眼不見心為凈。隨後上來一個人坐到了他旁邊,擋住了他看文曷的視線,奚疑此時的心情簡直差到了極點,就差往腦門上寫“煩”字了。

隨後應節目組要求做自我介紹,奚疑才知道坐在文曷身邊的那個電燈泡叫“許霰雪”,坐在自己旁邊的更大號電燈泡叫“謝皊”,唯一一個不是電燈泡的叫“霍止曳”。

雖說名字是《荒野逃脫》,但節目組總不會真讓嘉賓在野外住一周,反而是在一個三面環水的半島上先錄制前幾期,中間回酒店休息一天,再接著錄。

奚疑本來性子就不好熱鬧,更別說再加上心情煩躁了,基本上沒什麽好臉色,就連社牛的許霰雪也很少找奚疑搭話。

直到五個人開局進了一處人工搭建的全黑屋子,許霰雪一個勁兒地尖叫差點沒把奚疑送走。他剛準備破壞人設罵一句,就感覺到有人將手臂環到了他的腰上。

奚疑皺了下眉,警覺地問道:“誰?”

或許是因為奚疑的聲音又兇又快,把幾個人都嚇了一跳,只有文曷輕聲地說了一句,“是我,對不起,如果你不喜歡讓人碰的話……”

奚疑感覺到文曷要撤開自己的手臂,忙不疊地伸手將人按住,心情一下子緩和了不少,連聲音都柔上了幾分,說道:“沒事,你抱吧。”

“我剛才以為是NPC,語氣有點沖,抱歉。”

“沒事沒事。”

文曷急忙道歉的語氣令奚疑有點奇怪,明明選拔的那天還自信滿滿的,為什麽到現在反倒有點自卑?

奚疑陡然想到了昨天看到的官方微博下面的噴子,他抿了抿唇,剛好起來的心情莫名又有些煩躁。

燈亮了之後文曷就松開了自己的手,奚疑感受到自己的腰上一空,總覺得心臟也跟著空了一塊,他默默地移到文曷旁邊站著。

前面幾個人都在解題,幾分鐘了還沒有想法。奚疑餘光瞥到文曷在後面認真地看著題陡然弱弱地說了一句“我想試試”,隨後環視了一圈發現沒有人理自己有些蔫地低下頭。

奚疑看到他這樣抿了抿唇,專門往許霰雪那裏湊了一下,以他能聽到的聲音說了一句,“試。”

果不其然,聽到聲響的許霰雪轉頭看過來,說道:“試什麽?”

他的目光轉到了有些猶豫的文曷身上,明白了什麽,開口說道:“想試試?來嘛,反正我們也沒思路……”

文曷很快地破解了答案,大家還沒來得及慶祝,燈又滅了。雖然文曷離奚疑最遠,但他還是兜兜轉轉地掛到了奚疑的身上。

隨後奚疑一整個人僵硬地帶著人形掛件超前走去,與此同時伸手拍文曷的胳膊安慰他。

連著兩天多一整個錄制下來,文曷喜提soso外號並成功擠入奚唯的隊列當中,而奚疑身體僵硬地拖著人走了二三十次。

甚至許霰雪已經和奚疑熟絡到,開始湊到老虎旁邊,調侃道:“你知道soso的後采說了什麽嗎?”

奚疑沒有好奇,反而皺了一下眉,問道:“我怎麽不知道單人後采,別人還可以旁聽?”

許霰雪眨了眨眼,拍了拍奚疑的肩膀,悄悄地湊到他旁邊小聲道:“別小氣嘛,不過你這麽在乎他,是不是對他有意思?”

“你別說,你的小唯粉還真挺仗義的,拿到手機的第一瞬間就是去網上替我們罵黑粉。你這個偶像反倒感受不到了,誰讓你和謝哥得cp炒的那麽火……”

許霰雪見奚疑懶得理自己就要往前走,忙將人攔下來說道:“我繼續說soso的事,節目組問他剩下四個玩家裏,你最欣賞誰?”

這種問題奚疑早在問出文曷“你喜歡什麽樣的人”的時候就知道了,他對這個話題表示沒興趣,徑直地走開了。

獨留在後面的許霰雪嘟囔著,“不應該啊……”

“不應該什麽?聚餐都不進去吃飯?這不像你啊,小許?”

許霰雪一看來人是文曷,立馬抖擻了精神,頗為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soso你的追星之路任重道遠啊……”

文曷一臉“你沒吃錯藥吧”的表情看著他,甚至伸手想要試試他發燒了沒,被一把打了下來。

許霰雪“嘖”了一聲,然後切入正題道:“說真的,阿奚居然對你的後采發言絲毫沒有興趣。”

奚疑那樣的人怎麽會對一個小菜雞感興趣呢?

文曷笑了笑之後,說道:“別說他不感興趣,我也沒什麽興趣。”

“不就是一些追星人都會說的話?我想成為像偶像那樣的人的話……”

許霰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越想越不對勁地開口道:“你今天怎麽這麽怪,說話這麽喪氣?”

文曷聞言挑了一下眉,反駁道:“我挺高興的啊……”

“你但凡不笑得這麽難看,我就真信了你的鬼話。”,許霰雪“嘖”了一聲,扭頭走了進去。

文曷看了許霰雪的背影一眼,那些強撐的笑意陡然消散,他是該高興,高興自己可以配得上和奚疑混為一談,只是代價有點高、心臟有點疼、喘不過來氣。

許霰雪一進來先是湊到奚疑身邊打小報告,說道:“你的小唯粉好像不太高興,不知道原因。”

說罷,他便坐到離奚老虎遠遠的地方,防止被牽連。

奚疑聞言皺了一下眉,時不時地看一下門口,直到看到文曷沒什麽表情地走進來,心裏陡然一沈。他伸手招呼文曷道:“來這邊坐。”

文曷看了一眼奚疑和他旁邊的空位,抿緊了嘴唇,第一次沒有應偶像的要求,反而坐到了許霰雪的旁邊。

最後進來的霍止曳便只能坐到了奚疑和文曷之間,一頓飯吃得驚心膽戰的。

文曷和奚疑吃過幾頓飯,但這是第一次見奚疑在飯桌上喝酒喝得這麽兇,幾乎沒有吃多少東西,只拿著酒杯硬灌。

奚疑是心情不好嗎?為什麽心情不好?是因為自己沒有應和他?

文曷低著頭拿筷子走神地戳著盤子裏的肉,幾乎將它淩遲。

一旁的許霰雪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提醒道:“小唯粉,放過那塊肉吧,你偶像都去廁所了,不知道吐了沒……”

還未等許霰雪將後半句說完,文曷就立馬起身沖向廁所去了,他看了看謝皊位的空位,咽回了那句“不過謝哥去了,應該沒事”。

應該沒事吧?

奚疑喝得有些上頭,正意識渙散地洗著手,根本沒看見旁邊跟來了一個謝皊。他用手盛水往臉上潑,又用紙巾將水珠擦幹凈,剛準備離開,就被人一把按到了墻上。

他一直想看清面前是哪個傻逼,結果因為喝酒導致眼前模糊一片,直到鎖骨上像是被啃了一口,疼得他一腳將人踹開了。

奚疑皺著眉剛準備轉身從廁所門出去,就聽到背後傳來謝皊的聲音,“你覺得,文曷真的能接受這份畸形的愛嗎?”

他陡然身體一僵,立在了原地,兩秒後奚疑厲聲開口道:“你什麽意思?”

謝皊笑了笑走上前來,剛要攀上奚疑的肩膀,就被人一拳掄到臉上,牙齒直接磕到嘴唇,些許的血流了出來。

他頗不在乎地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繼續說道:“你的心思太明顯了,從第一天我就看出來了。你確定他見識到真正的你不會失望嗎?你確定他真的願意與你這副殼子般的人談戀愛嗎?”

“你不得不承認,我們這樣的才算少數。”

“我們?嘖,少惡心我。”,奚疑嫌惡地皺緊了眉。

謝皊慵懶地靠在門邊,勢在必得地說道:“你如果覺得我說的不對,大可以離開,我現在又沒有攔著你。”

等了半分鐘,他見奚疑沒有動,笑著繼續說道:“知道今天晚上為什麽文曷會避著你嗎?”

謝皊像是在看獵物在自己織的網中掙紮,頗為殘忍地湊近奚疑說道:“因為我給他說了你喜……”

奚疑咬著牙忍無可忍,握緊拳頭又猝不及防地給謝皊來了一拳,直接將他半邊臉打腫了。

揍完人拳頭也沒有散開,奚疑轉身就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謝皊在後面笑得很開心,大聲地說道:“你的靠近只會讓他後退。”

奚疑一雙手捏得很緊,淺淺的指尖狠狠地紮入掌心,咬著的唇隱隱地傳來血腥味兒。他徑直回了包間,得知文曷已經回酒店了後,立馬趕回了酒店。

得虧他和文曷是一個房間的,不然如果文曷不給他開門,自己還真沒辦法。

奚疑拿著房卡刷開了酒店的房門,屋內沒有開燈,但他借著走廊傳來的昏暗燈光看到了床上蜷縮著一個人,奚疑的心臟又揪緊了一些。

他剛往裏面走沒到兩步,就聽到文曷隱隱帶著哭腔的聲音,參雜著些許鼻音,弱弱地問道:“是阿奚嗎?”

“嗯。”

“求求你,今晚讓我一個人可以嗎?”

奚疑的心臟像是被揪緊、到了極限的氣球又被一根極細的針戳爆了,他什麽都說不了因為對方根本不想見自己。

好像過了很久,久到走廊的燈光滅了又亮、亮了又滅,奚疑才艱難地從口中擠出來一個“好”。

奚疑去前臺買了一盒煙,他從許霰雪房間順了一件外套,沖了一杯蜂蜜水令許霰雪幫忙送給文曷,讓房間裏的兩個人先睡,不用管自己,去到陽臺開始抽。

他一開始的時候並不會,甚至按打火機點煙的時候還差點燒到自己,抽第一根的時候差點沒被嗆死,可是那樣的疼痛都比不上文曷的時候一句“求求你”。

奚疑時不時地撥弄著煙盒,繚繞的煙在陽臺上輾轉,他自嘲地對著外面的夜色笑了笑,心想一晚上不僅喝多了上頭還學會了抽煙,不知道此時的這個自己還配不配得上賴皮鬼口中所說的“喜歡”。

不過就算配得上也沒有用了,因為他不再喜歡了。

奚疑一晚上抽了三盒,正當他準備抽第四盒的時候,霍止曳一把搶過他的煙盒,剛準備罵他“不要命了”,就看到奚疑滿眼血絲的紅腫眼睛。

不是熬的,是哭的。

霍止曳一下子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是直接開口告訴奚疑“文曷退出節目錄制出國留學了”,還是直接將人打暈扛到床上睡一覺?

還未等霍止曳做出選擇,奚疑率先撐不住了,他眼疾手快地將人扶住,扛到了床上蓋好被子。

一旁的許霰雪嘆氣連連,看著奚疑問霍止曳說道:“你說soso也是的,出國留學當交換生這事也不說提前給我們說一聲?”

霍止曳其實更愁另一件事,“這事要怎麽跟奚疑說?”

“他這個狀態……”

“你說說,不就三個人接連去廁所,再接連回酒店嗎?”,許霰雪不理解地繼續說道:“怎麽就一個走了,一個把身體熬壞了?”

“我在陽臺看見他走了……”

奚疑熬了一晚上加上抽了三盒煙的嗓子簡直啞得不像樣,把許霰雪嚇得以為自己大早上見鬼了。

許霰雪蹭地跳開,感慨道:“哇靠,哥你還不睡啊?”

“睡。”,奚疑看了一眼頂燈覆又閉上了眼,一行透明的淚珠順著眼角劃落,嘴唇幾乎沒怎麽動囁嚅道:“是我輸了。”

他把自己的神明賭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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